笔者在备考N1的过程中,注意到很多动词的汉字较为生僻,或者其意义在现代汉语语境中已经不太常见。我们知道日文的动词大多都是训读,而汉字的来源主要是假借,这些字有一些对擅长汉字的中国人来说已经有些陌生,这种假借现象引发了笔者的兴趣,便想写一篇文章整理一些有代表性的例子,探讨一些我们现代忽略了的汉字的含义,并引用古籍中研究字源。
日文之美,关键就在于「和言葉の美しさ」。战后,昭和21年内閣颁布了「当用漢字表」,正式规定了四千余个正式汉字,其余生僻字均使用假名代替。在近代化的进程中,受到美国等西方文化的影响,近年来甚至出现了“漢字抜け”的风潮,这是令我感到痛心的。从「和言葉」变为了片假名,不仅是汉字的遗憾,也是汉圈文化的损失。笔者在学习过程中,在大陆互联网也并未找到这方面的高质量文献,便留意收集了一些与汉语中用法不同、或令中国人感到陌生的汉字,附以个人的理解。
宫崎英高曾在访谈中谈到“游戏中使用汉字是一件很帅的事情”,作为能熟练掌握汉字的中国人,我们应当骄傲。除了的严肃的解释之外,我也会夹带一些“私货”,比如我是如何接触到这个词的,以及对于这个词的一些“巧み”,它们或许出现在某一首脍炙人口流行曲的歌词中,又或许隐藏在某个游戏的主角台词里。
本文的主要目的是记录作者的学习心路历程,所示观点不具有权威性。(本文长期更新,长文预警)
一、「誂(あつら)える」
中:定,订做
日:注文して作らせる。頼んで自分の思うようにさせる。
如果使用过红宝书的话,对这个词或许有很深的印象,按照五十音顺这应该是第一个生僻字。虽然就本人亲身体验而言,现在商店里大多都使用「特別注文」、「オーダー」等更时尚的词来表示服装的定制,但仍存在一些表达如「あつらえたようにぴったりだ」(如定制般合适)。在记忆时,本词读音容易和「予め(あらかじめ)」搞混。
在古汉语中,誂一读“tiǎo”即挑逗,诱惑。《战国策》有云:“楚人有两妻者,人~其长者,长者詈之;誂其少者,少者许之。”有时也通“佻”,取轻佻之意。二读“diào”,即仓促。如《淮南子·兵略训》:“况以三军之众,赴水火而不还踵乎,虽~合刃于天下,谁敢在其上者?”可以看出,本词与古汉语的含义并无直接关联。不过我注意到在古言葉中曾存在「人に頼み求める」的含义,我猜测可能从此意引申而来。易混词:「拵(こしら)える」(制造、筹款)と「設(しつら)える」(摆放)。
二、「扱(あつか)う」
中:待,待遇,对待,接待;经营。
日:人にある態度で応対する。
虽然汉字看起来不好认,本词可能算是本文列举的所有词生活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了。不管是商店里的「この商品は当店では取り扱っておりません」(此商品敝店不经营),新闻中经常出现的「彼の発见を大きく扱ってる」(报纸着重报道了他的发现),还是高频出现的文法「~として扱う」(将…视作…),都是生活中常见的表达。
“扱”其实是古字,《说文》:“扱者,收也”,文言文中主要有以下几个引申义:(1)插(2)引取(3)舀取;挹取(4)举物他徙。比如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其尘不及长者,以箕自乡而扱之。”这里边作收取之意,不过本字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再使用。
三、「改(あらた)まる」
中:故作庄重,一本正经,郑重其事
日:ふだんとは違った、堅苦しい態度になる。
改まる虽然有改,变,更新的含义,如 「年が改まる」(岁月更替)、「規則が改まる」(规则改变),但更常见的意思是“一本正经、正式地”,比如用日文跟gpt对话时,对于那种生硬正式的回答,我们常说「そう改まらなくともいい」(用不着那么郑重其事),对于口语化的描述,我们也可以说「改まった言葉を使ってください」(请使用正式表达)。在日剧中,也经常听到「どうしたの, 改まって」 ( 怎么回事?这么郑重其事的)。应当指出的是,本词所对应的他动词「改める」则没有一本正经的意思。
四、「粋(いき)」
中:俊俏,潇洒,通达人情世故,特指风流
日:気風や姿などが、さっぱりとして、色けがあるようす。人情、世情に通じているさま。特に男女関係についてよく理解していること。
系统性的学这个词是在日文课上,当时文章中有一句「技術信仰の現代にあって、俺は携帯電話など使わない、と粋がる人もいていい」,常见的用法有「粋がる」(沾沾自喜),「生粋(きっすい)」(地道的,纯粹),其中反义词「野暮(やぼ)」:庸俗,俗气,不知趣,不懂人情世故。我们常形容「浮気」的是「粋な男」。像是「酔」和「醉」,「粋」其实是「粹」的古字,文言文中有美好、精通之意。如粹雅、粹善(纯良)、粹温(纯正温良)、粹质(纯美的素质),又如粹孰(精熟)。
五、「抉(えぐ)る」
中:挖,剜,深挖,追究,挖苦
日:真相を明らかにしようとして容赦なく追及する。
这个字汉语和日文意思相近,都有挑出,挖出的意思,像不过在日语中引申出了追究、挖苦的含义,比如「腹を抉る」(追问)、「心を抉る」(刺人肺腑)。《说文》有云:抉者,挑也,伍子胥亦云:“吾死后,可抉吾之目,悬于东门,以观越兵之入吴也!”,虽然单字在现代汉语中依然不常见,但仍存留“抉择”、“抉摘”等词。让我对这个字印象深刻的,是在游戏《海猫鸣泣之时》中,EP1出现的黄金魔女的碑文:「頭を抉り殺せ、胸を抉り殺せ、腹を抉り殺せ、膝(ひざ)を抉り殺せ、足を抉り殺せ」(剜头杀之、剜胸杀之、剜腹杀之、剜膝杀之、剜足杀之),碑文的解密过程十分精彩,详细参见相关贴吧。有一点要补充的是,其中的「膝(ひざ)」这个字十分有趣,日文中有另外一个词「跪(ひざまず)く」就来源于此,可以理解成「膝」+「躓(つまず)く」,意思为“膝盖绊倒了”,即“跪下”。类似的拆词现象在我之前的文章中有详细阐述和整理,这里不再赘述。
六、「課(か)する」
中:使负担,使担任
日:仕事や税などを負わせる。
高中语文老师一定讲过,“课”在古文中指使某人负担(税务等),比如南朝任昉《天监三年策秀才文》:“每时入刍槁,岁课田租”,这里便指“课以重税”,只不过古今异义现代汉语中已经很少这个意思了,生活中我们讲“收税”而非“课税”,然而日文中仍保留了找这个含义如N1真题中出现过的「この会社の営業部では、社員一人一人に毎週厳しいノルマが課されている」(在这家公司的销售部门,每个员工每周都要接受严格的要求)、也引申出了强迫、逼迫的意思,如「塾を課する」(强迫去上补习班)。
七、「凝(こ)る」
中:热衷,狂信,专心致志,入迷
日:趣味、スポーツなどに夢中になる
不管是英文还是日文,我的学习曾进入过一个“自负期”,也就是写文章老是避免使用低级表达,转而用看似更高级,更生僻的“highlight单词”来替换原有的“低级单词”,比如不用“have”而要用“boast”,不用“relaxing”而要用“therapeutic”,这是中国应试教育的错误引导,盲目地追求文章的highlight,仿佛于用了专八词汇就会显得文章更高级,就会让阅卷老师眼前一亮,而忽略了语言的实用性。类似地,在学了「凝る」以后,我的文章中就很少出现「好き」了,仿佛用了一个大家都看不懂的词就能显得我「日本語を上手に操る」了。不过应当指出的是,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「凝る」的,这个词程度很高,像是「宗教に凝っている」(狂信宗教),通常翻译为对…入迷、狂热,有点像英文中的“be crazy about”,现在看来我以前的滥用是幼稚和错误的。
我猜测“热衷”的含义是由古文中“集中、程度很深”引申而来,我们常说“凝冬”、“凝寒”,《庄子·达生》亦云:用志不分、乃凝于神。(集中),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某一件事上,自然也就“狂热、入迷”了。
八、「拗(こじ)れる」
中:复杂化,恶化;缠绵不愈
日:悪化する。病気が治らず長引く。
“拗”这个字汉语和意思相近,读ào时拗在汉语中本意是违反,不服从,比如韩愈《答孟郊》:“古心虽自鞭,世路终难拗”,后来引申出了不顺口的意思,如我们常说的“拗口”。还有一个读音读ǎo,含义是转折,弯转。比如鲁迅《药》:“十分小心的拗开了,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,白气散了,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”,又比如初中学过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:“读到这里,他总是微笑起来,而且将头仰起,摇着,向后面拗过去,拗过去”。
日文中则保留了违反的这个含义,引申为了僵化、不顺利,如N1单词真题:「交渉がまとまりそうだったのに、余計なことを言ったせいで話がこじれてしまった」(谈判好像要谈妥了,但因为说了多余的话,所以闹僵了),反义词是「捗(はかど)る」(进展顺利)。应当注意的是,本词容易和「拗(す)ねる」混为一谈,后者是指闹别扭、热性撒泼,或者固执己见一意孤行,如2015年的N1听力:「娘さん、すねたでしょう」(女儿又闹别扭了),有种孩子气撒娇的感觉。
九、「冴(さ)える」
中:寒冷,冷峭,清澈,鲜明,清爽,清醒
日:冷えびえする。澄みきる。頭がはっきりする。
日文里面与月亮相关的俚语有很多,比较著名的就是夏目漱石的「今夜の月が綺麗だ」 (今晚月色真美),这句话的标准回答是:「ただ、君がそばにあるから」(只是因为你在身旁)。描述月亮的形容词也いろいろ,中文我们讲“皓月”、”残月”、“皎月”、“孤月”,而日文中的「冴えた月」是指月光澄澈透明、月明如水,《東方紅魔鄉》中角色「冴月麟」(さつき りん)的名字便来源于此。除了指澄澈鲜明以外,本词也可以指清爽,清醒,比如「目がさえてなかなか眠れない」(精神兴奋根本睡不着)、「気分がさえない」(心情不爽)。丸户史明担当脚本的动画「冴えない彼女の育てかた」中的「冴えない彼女」便可以理解成「あまり魅力ない彼女」,汉化便直接翻译成“路人女主”了。本词在N1听力中高频出现,如2023年7月N1:「コーヒーを飲んだら、目が冴えてしまって、眠れない」(我喝了咖啡就清醒,睡不着),又如 2018年7月N1听力4第三题:「田中くん、さっきの会議での一言、冴えてたね。—いやあ、今日はたまたまです。」(田中君,刚才在会议上的一句话,很清楚啊。—哎呀,今天碰巧来了)。
在中文中「冴」一般读hù,其实是“冱”的古字,有冻结、闭塞之意,如《庄子》:“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冱而不能寒”,又如冱冻(天寒地冻)、冱冥(阴晦寒冷)。汉语中属于生僻字。
十、「攫(さら)う」
中:夺取,抢走;拐走
日:油断につけこんで奪い去る。
第一次记住这个词是听松田聖子的歌时,「白いパラソル」中有一句:「風を切るディンギーで、さらってもいいのよ」(微风拂过船帆,夺走我也是可以的哦),随着歌曲在大脑中的单曲循环,我对这个词有了很深刻的印象。攫,读音jué,本义是鸟用爪迅速抓取,引申为抓取,夺取。如《史记·李斯传》:”盗跖弗攫”,战国时也有“齐人攫金” 的典故,比喻利欲熏心而不顾一切。日文中意思大体相同,也是夺取,抢走,引申为赢得,如「全国大会で優勝した高校生が話題を攫った」(在全国大赛上获得冠军的高中生成为热点话题),类似于「勝ち取る」、「成し遂げる」、「収める」。
需要指出的是,「さらう」还有两个同音词「浚う」和「復習う」,前者是指疏浚,疏通,「お浚い」可以指总结,梳理思绪,后者如字面意思就是指复习。
十一、「捌(さば)く」
中:大卸八块,切开,妥善处理
日:解体する。物事を手際よく処理する。
在汉语中捌读作bā,原指古代的意思是一种聚拢谷物的没有齿的耙。后引申做用于记账时作八的大写,活用作动词时,可以做扒开解释。在日文中,意思是解体,切开,比如「魚を捌く」(杀鱼),引申为妥善处理,如「在庫を捌く」(清仓)。
需要补充的是,除了写作「捌く」以外,同音词还可以写作「砂漠(さばく)」、「裁(さば)く」,后者表示审判、制裁,比如卡莉斯塔的日服语音:「裏切りのものは、死の裁くを!」(背叛者,都得死)。
十二、「偲(しの)ぶ」
中:回忆,追忆,怀念,想念,缅怀
日:過ぎ去った事人を,なつかしいみの気持ちや同情な気持ちをもって思い出す。
在汉语中“偲”是一个很美的字,读cāi,有“多才”、“相互劝勉、督促”的意思,其中流传度最广的便是《诗经·齐风·卢令》中的“卢重鋂,其人美且偲”。
易混词:「忍(しの)ぶ」躲藏、忍者;另一个读法「凌(しの)ぐ」的意思则有很多,有忍耐、躲避、艰难度过的意思,如「困難を凌ぐ」(克服困难)、「寒さを凌ぐ」(御寒);「罵(ののし)る」辱骂。
十三、「締(し)める」
中:勒紧,系紧;束紧;绷紧
日:固く結ぶなどして、ゆるまないようにする。
其实用汉语不难理解,毕竟直到今天我们仍在说“缔结”、“缔约国”,在这里都有结合、建立的意思,《说文》有云:缔,结不解也。本意是结在一起,屈原《九章》:“心鞿羁而不开兮,气缭转而自缔。”后来引申出了构造,约束的意思,比如“取缔(明令取消或禁止)”。
要说日文歌曲中高频使用的词,如果一个是「儚(はかな)さ」(虚幻、无常),另一个是「抱き締める」(抱紧)。像是「左(ひだり)のレールは故郷のなつかしい街へと、挫折(ざせつ)と憧れだけ、震えながら抱きしめた」(向左通向我那心心念念的故乡的小路,那些挫折与对梦想的憧憬,仍颤抖着双手去抱紧)(谷村新司「浪漫鉄道」),又如中森明菜的成名曲「難破船」中的「海の底へ沈んだなら、泣きたいだけ抱いてほしい」(如果能沉入海底,好想你能拥抱我到尽情哭泣),「締める」的用法则更广,不仅能表示勒紧、系紧如「ネクタイを締める」(系领带)、口语中还能表示教训、严责,如「あいつは一度締めてやろう」(给那家伙点颜色看看)。
除了「抱き締める」以外,常见的连用型还有「踏み締める」(用力踩)、「噛み締める」(咬紧不松)、「引き締める」(勒紧、使紧张、缩减开支)、「締め切り」(最后期限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ddl)。前几年的电影「鈴芽の戸締り」中的「戸締り」一词便有“锁门”的意思,可以与电影宣传曲里的歌词「忘れたくない、ものばかり抱きしめ」(我不想忘记,拥抱一切)联想记忆。
十四、「辿(たど)る」
中:沿路前进;边走边找,追寻,追溯,探索
日:確かめるように道を進む。はっきりしていない筋道を訪ね求める。
「辿」是一个汉语三级字,较为生僻,在古语中有徐缓(步伐)之意,《康熙字典》对其的注释为:辿,缓步也,日文中也经常不写汉字而写假名。比如「たどり着く」(好不容易走到)、「一途をたどる」(越来越…),又如14年7月的N1真题「話し合いは平行線をたどり、結局一致点を見いだせなかった」(谈判呈平行线,结果没有找到一致点)。由“沿路前进、艰难前进”可以引申出追溯、追寻的意思,比如较为文艺的表达「青春の思い出をたどる」(追寻青春的回忆),和之前人气很高的游戏《崩坏:星穹铁道》的台词「この旅が、いつか群星にたどり着かんことを」(希望这趟旅行有一天能到达群星)。
总结下来这个词主要有两方面的意思,一是沿着…前进摸索:物理路径/抽象线索,二是指事物的发展趋势:沿着特定方向进展。